十八 解除误会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只小舢板如箭似地划了过来。在两船即将靠近之时,一个手持令旗的水师副将一跃跳上了大船的船头,说:“王大人,住手!奉唐总兵令,接兵部咨文,凡湘军官船,一律放行,不得有意阻拦。”
淮军副参将率清兵离去后,那位水师副将这才拱手行礼:“曾大人,总兵大人有请,希望曾大人能在此停留几天,让唐大人能尽尽地主之谊。”
“唐大人?你说的唐大人是谁?”曾传玉思索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来,便问道。
“长江水师总兵唐湘岳。”那位水师副参将恭敬地回答道。
船队在驻安庆长江水师副将的引领下,缓缓地向安庆码头驶去。这位副将说起了封江事情的原委。
原来,湘军打下江宁城后,朝廷从东北、内蒙等地调来了不少的八旗、绿营兵,加上原先已布置在此的淮军,围绕江宁形成了一个防范圈。早十来天,淮军又有一支开进了湘军长江水师的营地,说是奉朝廷之令,与长江水师共同在长江上设卡,防止败军溃兵、长毛残余,挟财流窜。
虽是共同设卡,但耀武扬威的淮军似乎没把长江水师放在眼里,江面拦截大多时候是淮军的人马前去,但拦下的大多为裁撤回乡的湘勇,发生了不少的冲突。此次曾传玉的船队路过,长江水师的人并不知晓,直到有人向唐总兵报告说:“被拦截在江面上的船队,人多势众,请长江水师派人去支援。”唐总兵还以为是太平军流串的残余势力,便亲自来到江岸,当他发现是一队民船,又从单简望远镜中认出了曾传玉的身影,立刻命副将赶去撤回前去搜船的王副参将等人。
待船队将要靠近码头之时,唐总兵早已带着一大群的人来到码头迎接。
“缩头鹭鸶。”唐总兵在码头一露面,曾传玉身后的谢富贵失声叫了出来。
可不是吗?一闪眼间,曾传玉也认出了唐总兵。
唐湘岳,字子佩。外号“缩头鹭鸶”,湖南岳阳人。曾传玉离开安庆时,唐湘岳带队到外地筹粮没有归营,曾传玉便将此事托付给安庆巡抚,代管这批粮草,巡抚见唐湘岳不仅筹粮有道,办事精明能干,而且打仗勇猛,战功卓著,便有意将他留置在安庆,不久调任水师总兵之职。
不知是人多嘈杂还是咋的,唐总兵仿佛没听见,只对着曾传玉拱拱手:“曾大人,一路辛苦。”
作为资深湘军的一员和长江水师的将官,他们自然深知曾传玉的身份,曾传玉不仅是吉字大营的粮秣要员,还是九帅府中重要幕僚。但因着前来迎接的人中还有淮军的人,一生惟谨慎的唐湘岳,即使有万千感慨,也不能在迎接场面上表现出来。待官场事一了,一行人来到水师大营后,唐湘岳这才显露出湘人的泼辣性格,一叠连声地吩咐手下人去摆接风宴。
在手臂粗蜡烛点亮的接风宴席上,一行湘勇流水般的端来海碗装、条盘盛的精美菜肴。借着蜡烛光亮,曾传玉定睛一瞧,不由得为之一惊,或炒或煎的菜肴竟然是狸唇、驼峰、熊掌、鹿筋……这不分明是上八珍席面?
上八珍席面,在清代是属于十分隆重的待人规格,没有上百两银子是办不来的。尤其在战争连绵的年代,要办出这上八珍的席面更是难上加难,但在长江水师的大营里,却似乎一点不为难。
曾传玉心里有数,这无疑是沾了战争的光,战争让将官具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不过,谁也不会去捅破其中的玄机。
面对丰盛的席面,曾传玉很少动筷。谈笑风生的唐总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端起酒杯:“曾大人,卑职敬一杯。”
曾传玉毫不推辞,应声喝下了这杯酒。此次安庆被查,他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事情出现在眼前,还是十分吃惊,由此而推论,湘军的气数已如秋后的劲草,没有几天风光了。从这次朝廷派来淮军的人马共同在安庆设卡一事,他感觉到了朝廷对湘军的极度防范心态。一念及此,他主动端起酒杯:“唐大人,我归乡心切,明晨即行。”
“怎么,明天就走?”唐湘岳连连挽留道,“那可不行,再怎么说,我也得尽地主之谊。”
“您的盛情,我心领了。”曾传玉知道唐总兵的挽留是诚心的,便非常关心地说:“现在正值朝廷裁撤湘军的敏感时期,湘军内部的任何异动都可能会触动朝廷的神经。”我不希望我们今天的叙旧,引起朝廷对你的不必要的猜想。”
唐湘岳对曾传玉不仅深感知遇之恩,更觉得他深明大义,处处为他人着想,他有一事想明明白白告诉曾传玉,但几次欲言又止。
曾传玉总觉得当天的江面检查有些玄妙,便问唐湘岳道:“子佩,我知道今天那王副参将在江面上搜长毛残部是职责所在,我能理解,搜金银珠宝也是情理中之事,可我船上朋友托运的几十匹绸缎他为什么也要扣留?真是朝廷有通告,还是他王副参将想吃‘横水’?”
“哦,是这么回事。我想说,又不敢说。既然大人问及此事,卑职实不相瞒,安庆淮军接到朝廷快报,有人向江宁衙门举报,江宁张记绸铺在官兵攻破江宁之前,储藏了一批长毛寄存的金银珍宝和绸缎。衙门巡捕前去查封,却扑了个空,说这批金银珍宝已被装上湘军返乡船只,由被裁撤的湘军保护,偷运出江宁。江宁衙役原准备在码头上拦截,发现曾大人在船上,不敢造次,他们经请示巡抚大人后再赶回码头时,船已离开江宁,故传令淮军在安庆设卡。”唐湘岳说完,注视着曾传玉,不知他会有何反映。
听到这里,曾传玉恍然大悟。自己江面被截,表面上是朝廷拦裁撤湘军的盘查,实则是张伯元托运的这批绸缎给自己惹了祸。他淡淡一笑。非常平静地说:“曾经有过这么回事,湘军刚刚收复江宁时,有人抢劫张记绸铺,正巧被我和谢富贵碰上,制止了他们的抢劫,这次张记绸铺托运几十匹绸缎去南方,完全是朋友帮忙,现在和长毛牵扯到一起,真是笑话。”
唐湘岳见曾传玉并没有把自己的船被查当一回事,也就放心地说:“是啊!曾大人的为人,朝廷谁不清楚。江宁巡抚指定由淮军查船,其实是对曾大人的信任。何来的金银珠宝?王副参将可以作证。这就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曾传玉告诉唐湘岳说:“江宁张记绸铺老板张伯元曾告诉我说,江宁有几家丝绸业的掌柜早就想打开南方的丝绸市场。只是他们所熟悉的船家都是一些运送陶瓷的‘露天船’不便装运高档丝绸。而且沿途兵匪猖狂,很不安全,也不敢轻易行船。”
唐湘岳不明究竟问曾传玉说:“水路不安全,他们可以走陆地运输,为什么非要搭乘你们的船?”
“陆地运输,也是关卡重重,在时间上自然没有水路快捷。我们的船上,都是返乡的军士,他们认为人多势众,土匪不敢拦截,关卡更是一路畅行,谁都想图个顺风顺水。”曾传玉解释说。
“谁敢谎报你们船上有太平军的贼货,他们为何要下如此毒手,大人是否心中有数?”唐湘岳进一步问道。曾传玉朗声笑道:“我要知道是谁?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
曾传玉知道:商场实际就是战场。江宁一带的绸缎无论从工艺还是色彩比南方本地的产品都高档得多。江浙的丝绸运到湖广一带,最少有一倍以上的利润。特别是那些到江浙一带贩运陶钵的商贩告诉曾传玉,由于朝廷与太平军的战争,江浙的绸缎在南方涨了十倍。
曾传玉船队出发前,宏茂绸庄的王掌柜通过熟人说服曾传玉放弃张记绸缎铺而为宏茂绸庄顺带一批绸缎到南方,并愿意出双倍的费用,被曾传玉拒绝。曾传玉猜想,十有八九是宏茂绸庄出的贼招,没有证据的话,他不愿意信口雌黄。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辞官还乡,被一个黑心的商贩诬告,官府居然有人相信,竟派出兵丁,在长江设防拦截盘查。若不是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真还被他们拦着了。
唐湘岳见曾传玉的神色中透露出一些不满,安慰道:“巡抚大人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个举报,他说‘曾大人绝不是那种贪赃枉法之徒,如果查无实据,不论是曾大人回江宁为官,还是返乡为民,官府都要还他一个清白。’故此,湘系将领都在旁观,今天早晨安庆钦差大臣端庆王爷对守江淮军有个特别批示,过往湘军如无大碍,一概放行,不要无故生事。我等特意赶到江边,迎候曾大人。”
曾传玉听了唐湘岳这番话,顿时感到云开雾散,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谢天谢地,幸好朝廷好人总比小人多。”
唐湘岳见曾传玉返乡随船装运的并非贵重之物,而是一些墙砖、青瓦、木料之类的建房材料时,他的清白,无需解释。淮军王副参将自然会向朝廷报告。但唐湘岳无论如何难以理解这就是曾传玉的‘衣锦还乡’?他不禁惊诧地问:“曾大人,这些砖头、木料就是您多年为官的家产吗?”
“还有谢富贵一份,您别看它们不值钱,上岸我就可靠它们盖房子。”曾传玉笑盈盈地说。
“您归乡心切,我也无法挽留。我这里有点礼物,务必请大人赏脸收下。”说着,唐湘岳吩咐亲兵抬出一个沉重的木箱子,里面是三千两白银还有一些战利品。
曾传玉以为这些银两是储备的军饷,坚持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唐总兵如此看重为兄,陌龄心领了。我现在解甲归田,有身轻如燕之感。不用再为三军粮草发愁。现在唐总兵的担子比我重,这些银两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没有陌龄的提携,就没有今日的唐总兵,既然兄长解甲归田就更需要些银两安家置业。”唐湘岳为了使曾传玉能安心接受,附着他的耳朵低语道:“这是我藏在军中的私房钱,为的是防备湘军兄弟中谁有个三长两短,便于应急。”
曾传玉坚持道:“这么说,你们就更应该留着,救苦、救难、不救贫,这是做人之根本。”
曾传玉执意推脱,唐湘岳对曾传玉的人品更加敬重,非常感慨地说:“大人如此重德疏财,卑职深感敬佩,日后如有用得着子佩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然后客客气气地送曾传玉出门。
回到船上,曾传玉铺开随船携带的笔墨,画了一幅黑白的《兰花墨竹》,并随手题词一首:
红梅傲冰雪,素竹节节清。
金菊并蒂开,兰香谧人心。
这是曾传玉心迹的表达和流露,任凭冰天雪地腊梅依然芬芳迷人。湘军经过战争的洗礼,昔日的兄弟依然像并蒂的金菊,互相扶持,恩重情深。春竹脱去包裹的外壳,更加坚强地蓬勃向上,就像他与唐湘岳的友谊。在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兵荒马乱年代,银两可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固然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唐湘岳的“赠银”与曾传玉的“拒银”,表明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为人标准。人生苦短,乡情、友情、亲情比银两更加珍贵和重要。
第二天,曾传玉将绘好的《兰花墨竹》派人送给唐湘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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