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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刻传奇》之 “封窑”往事(78)

七十八 “封窑”往事

刘掌柜犹豫了。

按当铺的规矩,只有赎当,没有借当。赎当是要用现钱来赎的,曾传玉的曾家大屋虽然在长沙商界的名气大,但生意就是生意,讲究个“亲兄弟明算账”,一旦坏了生意的规矩,后面就没法做了。想到这里,刘掌柜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曾老板,这个嘛……恐怕有点不便……”

“行,有什么不便的!”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跟着一个撑着龙头拐杖的银发老人走了进来。

“爹,您怎么来了?”刘掌柜迅速起身搀扶。

“我不来,怕你会得罪传玉大爹!”银发老人硬梆梆地一句话堵了回去。他数落着儿子,“你知道他是谁吗?当年,如果不是传玉大爹救了我,我们能有今天吗?你却要将恩公往门外推,真是糊涂!”

曾传玉闻言也站起身来,惊诧地问:“您是……”

银发老人并没有直接回话,却反问:“传玉大爹,“还记得三十多年前那次在铜官高岭上的‘封窑’事件吗?”

“封窑?封什么窑?!”曾传玉一下子懵了,“封窑”和“开窑”在十里陶城的铜官太多了,每天都有装满窑坯点火开烧,谁还记得三十年前的一次封窑。曾传玉觉得这个老人问的有点莫名其妙。

“三十多年前我在乔口刘记钱庄跑码头,因大老板放到铜官曾铁匠开设的窑厂上的账收不回来,要我带几个弟兄去‘封窑’,对方不准,双方发生械斗,导致窑工曾黑崽死亡,引发一场大祸,要不是传玉爹明察事理,我们去的五个人被冤死还没处申冤。”

“我想起来了。”曾传玉恍然大悟。原来在铜官陶瓷行业所说的“封窑”就是在上百米窑炉装好陶坯后,将炉门封好,准备点火烧窑。钱庄所讲的“封窑”则是另一回事,即你欠了我的账,不能按时还钱,我就来封你的窑。不准当事人搬出窑里的陶器,如要搬出窑里的陶器,钱归放账人收。

乔口收账人在铜官窑上打死了人,那是翻了天的大事。那些窑工,都是一些没什么文化,终日受到烟熏火烤的苦力工。脾气也像那烧陶瓷的干芦苇,遇到火星就燃。对这些窑工,当地有一个不雅的称呼“窑扎子”,就是刺头的意思。乔口钱庄的人,竟敢跑到窑上动手,打死曾黑崽,这比惹了马蜂窝还严重,五个来讨债封窑的人被从四面八方的赶来的窑工打得五痨七伤,五花大绑架到圈子会大爷肖云虎的窑厂听侯发落。

“乔口刘记钱庄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跑到窑岭上来封窑打死人,眼里没有王法,还敢没有我铜官的地方!”肖云虎记起早两年五月初五划龙船比赛,他手下沱市的龙船队,领先乔口队,但相距不远,两只龙船相靠近时,乔口队有人向沱市人吐口水,沱市龙舟上的人气不过,就用手中的桨去打水,回击乔口的人,乔口人并不理睬,一鼓作气划到终点,原来这是他们赢赛的一种小动作。后来上岸两队为此打了一架,不分胜负。

肖云虎想借此机会,一报当年被吐口水之仇,于是放出狠话说:“按帮规办事,参加封窑的人全部为死者披麻戴孝,道场墓前点天灯,让他们知道‘铜官的曾(罾)扳不得’,铜官的‘圈子会’是不好惹的。”

点天灯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其实铜官谁也没有见过。据说是将人的头盖骨剖开,将蜡烛点燃插在头顶上,为死者守灵。

抓活人“点天灯”在铜官数十里风传开来,这是一种有所闻不曾见的酷刑。曾传玉决定到窑上探个虚实,走进肖云虎的窑厂,果然一派杀气腾腾的肃穆景象。十几个拿刀提棍的窑工,看守着五个用粗绳五花大绑瑟瑟发抖的讨债人,整个气氛阴森而惊悚。

曾传玉再看那躺在一块门板上的死者,脸色苍白,两唇发黑,双拳紧握,嘴角流着白色的唾液,身上除了一些擦痕,并无致命的伤口。因此他判断死者并非封窑人暴力打死,很可能是因纠纷而引发死者自身的疾病死亡。收账人的封窑行为虽然有些粗莽,但争斗的纠纷起因谁也没说清,他知道铜官窑工的性格,一个巴掌拍不响,觉得另有隐情,在事件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来铜官封窑的外地人罪不该死,更不该“点天灯”。

曾传玉找到死者的父母,问死者生前是否有什么疾病,死者父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哭着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被他们这样活活打死了,你说可怜不可怜?”死者母亲给曾传玉磕了一个头,抽泣着说,“请乡亲们为我儿做主!”

曾传玉也被其父母的伤心哭泣而感染,连忙扶起安慰道:“请节哀,您放心吧!有肖老板主事,一定会帮您讨回公道的。”

肖云虎见曾传玉在给自己抬轿,忙凑过来说:“曾老板快请坐,惊动你了。我们窑上出丑,让您见笑了。”肖云虎把铜官镇一带划为自己的地盘,话虽有些自嘲,实则摆出了霸主的架势。

曾传玉低声问肖云虎:“肖老板,这人真是被打死的吗?怎么既没有青斑红肿的棍棒击伤,也没有破皮流血的刀迹?”

“我也说不清,当时我并不在现场,窑上打架后他们找我来收场。”肖云虎双手一摊说:“曾老板有所不知,铜官窑上的头不好牵啊!陶矿争陶泥,码头上争装卸,窑厂里争芦苇,哪件事不是拳来脚往?现在人已经死了,不管是什么情况,屎盆子都要扣在他们乔口人头上,他们不是自吹‘乔口的流(刘)断不得’吗?我肖某人今天要让他知道,‘铜官的曾(罾)也扳不得!’”

“话虽这么说,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肖老板心里应该有个数。”曾传玉委婉地提醒肖云虎说。

肖云虎叫来管家问道:“曾黑崽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去查清楚!”

管家回答道:“是抽筋,抽死的。”

曾传玉知道在江湖黑道内部,成员破坏帮规,或捉住仇家的人会进行诸如砍手、跺脚、抽筋一类残忍的惩罚。他们为什么要抽黑崽的筋?曾传玉有些不理解,乔口人只是来讨债收钱,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在人家的地盘上先动手。

曾传玉逼问隐情,肖云虎管家神秘地附着曾传玉的耳朵说:“刘家人到窑岭上‘封窑’,正碰上黑崽从窑里搬着一箩窑货往外走,刘家人不准搬,其他窑工都拥过来非搬不可,争吵过程中,黑崽放下手中的窑货,抡起袖子,抄起旁边的一根烧窑柴棒,在相互拉扯抢夺过程中,刘家人握着的柴棒一头的手突然松开,黑崽仰面跌坐倒地,引得刘家几个一阵嘲笑,其他窑工见这场景,这还了得,纷纷义愤填膺一拥而上,引发了后来双方的打斗,而此时倒在地上的黑崽却已口吐白色泡沫,两眼发直,浑身抽搐。因双方当时都只顾争吵,等有人扶起黑崽时,发现他两眼翻白,于是大伙认定是刘家人打得黑崽抽筋而死。”

曾传玉明白此抽筋是一种疾病,即痉挛。而非彼抽筋,即杀人“抽筋”。两者的性质有天壤之别,是肖云虎不知实情,还是在利用矛盾,制造事端,挑起铜官与乔口两镇相互记恨?还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报沱市队当年龙舟赛的打架之仇?

必须弄清黑崽死亡的真相,杜绝这场因讨债而引发的群斗。

曾传玉反问肖云虎道:“你可知道黑崽平常是否就有这种手脚抽筋的毛病?”

“有,去年12月份下大雪,挑芦草烧窑就无缘无故地倒在码头上,发过一次‘猪头疯’。”肖云虎的管家插话。

肖云虎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意思是责备其不该多嘴,管家悻悻地退到一旁。

这一幕曾传玉看在眼里,严肃地说道:“这事要谨慎处理。”因为他此刻已明白黑崽并不是被乔口人打死。

如果黑崽是因发“猪头疯”而死,而将乔口五个讨债人陪葬点天灯,这是窑工受人蛊惑,草菅人命。

曾传玉知道了事件的真相,也不能直接说出来,这样会触犯众怒,大家会认为他胳膊肘往外拐,如果依靠官府呢?曾传玉知道对官衙而言,可谓山高水远,许多事情民不举、官不究,风情民俗即是王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如何才能化解这场一触即发的矛盾呢?曾传玉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对肖云虎说:“肖老板,黑崽的丧事先要刘记钱庄出钱来办,抓五个收账人点天灯可不是件小事。人命关天的事,府衙不可能不查。如果我们按江湖规矩来处理,恐怕日后会麻烦不断。发‘猪头疯’抽筋与外界风传的跺脚‘抽筋’毕竟是两码事。”

“曾老板说怎么办好?”肖云虎反问。

“祸由刘记钱庄引起,黑崽的安埋死葬费用全部要钱庄出,死人抵命的事还是交长沙衙门来处理为妥。”曾传玉建议说。

肖云虎原想利用这件“封窑”事件,借曾黑崽发病之死,杀了刘记钱庄派来的几个乔口人,一可杀杀乔口刘姓人的威风,二是可将铜官窑上的窑工捆到自己圈子会里。乔口人要报仇,找的也是曾家人,将来如果讲和,曾刘两家都要找他肖云虎。到时候他肖某的圈子会就可以在乔口、铜官、靖港、沱市沿湘江直到长沙“通吃”。

现在曾传玉看出他的门道,又指明了继续将事态恶化下去的危害。他也是个知进懂退的人,只得顺竿往下滑,吩咐管家传达他的意见:“刘家拿钱对曾黑崽风光大葬,几个参与收账的人交官衙办理。”

后来官府查实,曾黑崽系发病身亡,刘满崽等几个收账人在大牢里关了三个月后释放,黑崽的爹娘也没有再喊冤上诉,因为作为死者最亲的人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有这个毛病,只是事发当晚窑主肖云虎来到自己家里要他们不要说出这个真相。一来是为了能为自己的黑崽报仇,二是刘家人答应给一笔可观的丧葬抚恤金为自己养老。经肖老板这么一劝说,便一直隐瞒了其儿曾患病的真相。而吃了这次收账亏后的刘满崽知道替人当枪使的饭并不好吃,于是离开了刘记钱庄,只身跑到长沙开起了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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