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酒醉“泥人周”
这是一个老画工,人称“泥人周”。五十来岁的年纪,脸上凸显出一条条明显的皱纹,让人感觉到画工的沧桑人生。
他很忙,一进门便对曾传玉匆匆问道:“公子有何事?”
老画工快人快语,曾传玉也直奔主题。听完曾传玉的话,这位老画工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在心里细细地琢磨了一番,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个……”
曾传玉的求助,让这位老画工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论理说,谢三爹是这位老画工最要好的朋友,朋友之间的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此前已有人就邀集画工一事与他进行了接洽,而且来头还不小。
原来,“泥人周”在铜官多年,也加入了铜官的圈子会。而且,在铜官陶瓷行业几十年的根基,让他在会中拥有不小的能量,是人们常说的呼风唤雨级别的帮会中人。
几天前,圈子会有人带信过来,说是他们的老大肖云虎需要一批画工帮忙绘画,希望“泥人周”帮忙邀集。同为靠码头吃饭的兄弟,彼此之间还是有交往的,自然无法拒绝。此时一听曾传玉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泥人周”自然陷入两难境地。
一瞧“泥人周”的神色,谢三爹心里“咕咚”了一下。这位老画工跟自己属于那种可以交命的朋友,即使两肋插刀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忙。正是冲着这点,谢三爹才会第一个去寻找他。他虽然不知道“泥人周”加入了铜官圈子会,但清楚这位老画工在陶瓷行业人缘极好。老画工在行业中浸染多年,因喜欢帮忙而有着“小宋江”之誉。况且,在一路前来时,他也与这位老画工简略地说了要帮忙之事,那位老画工也是满口应承,却没料到,到了这里却久久未表态。他心里真的有点急了:“你,你刚才不是还行吗?”
“行与不行只是一字之隔,关键是事与事有了冲突。”“泥人周”面对朋友的责难,却又难叙心中的无奈,只能搪塞似的补充说,“现在正值陶瓷出货的旺季,要货的船占满了码头,画工们忙得手不松笔、屁股不离凳,恐怕难有时间做别的活。”
作为陶瓷行的业内人,谢三爹自然也清楚时下正是陶瓷旺销的时机,等着要货的船围着铜官沿江的岸边泊了很长很长的一溜,只等着窑火一熄便出货上船。但侄女婿的绣稿却也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谢三爹从曾传玉的话里获悉,那位顾客的嫁妆难度之大,仅靠侄女婿一个人来画,非一个人的人力所能为。而没有绣稿,任你绣工再怎么有本事,也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谢三爹也清楚“泥人周”的脾气,硬来是不行的,瞧见“泥人周”要走,谢三爹心生一计,“老伙计,生意不成仁义在,正巧,我窖藏了一坛三十年的老酒今天开封,不喝杯酒就走,未免对朋友不住了。”
一听“酒”,况且还是三十年窖藏的酒,那位老画工眼里放出了光。
“泥人周”是铜官陶瓷行业出了名的酒鬼,只要听到了“酒”字,便是有再忙的事,也只当它是耳边风。谢三爹以酒挽留,他自然从心底里冒出欣喜。多年前,这位老画工便风闻谢三爹家中珍藏不少的美酒,每年都有藏酒的习惯,即喝一坛老酒,必藏一坛新酒。只是常人难以品尝,而今天谢三爹却要拿酒留客,太阳从哪边出来了?
想是这么想,可“泥人周”迈过门槛的脚却是收了回来,眼神似乎在问:“是真的?”
谢三爹二话没说,转身进屋,一会儿后方搬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瓷坛。小瓷坛上面还用黄泥封着口,他轻手拍开封泥,揭开几层棉纸,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扑鼻而来。
“泥人周”使劲抽动鼻子,将酒香吸进肺腑里,再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那酒糟鼻立刻红润起来。他没说二话,自己从桌上拿起一个喝茶的小碗,小心翼翼地端起瓷坛往碗里倒。
“泥人周”是个喝酒的老手,他倒了酒后,并没有马上喝,而是将鼻子凑近酒碗的上方,闭上眼睛,鼻翼一张一合的,良久,方睁开眼帘,慢慢地品味着那碗里的美酒,一丝丝的,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味:“不错,这酒至少有三十年的风味。”
三十年的酒自然容易让人迷醉,虽然只是一丝丝的酒下肚,但“泥人周”的眼神却迷离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小瓷坛上,醉眼朦胧地对谢三爹说:“老伙计,大伙都说天上王母娘娘的女还没有善嫁的,窑岭上你谢老倌的酒没有白喝的。拿笔来,我给你画只大酒壶,算是今天的酒钱。”
不待谢三爹回话,泥人周径直走到陶案前,抓起一支釉笔,在一钵黑釉中蘸了几下,坐下来凝视着那在自己斜推成45度的大酒壶,足足盯了十来口烟的功夫,然后一气呵成。画出一幅一半烟雨一半晴,柳锁山塘春意朦胧的《春色家园》,并随图题诗一首:
“春水春满池,春时春草生。
春人饮春酒,春鸟鸣春声。”
落款为“泥人”,为什么舍去了自己的姓氏呢?原来老画师为别人作画时,全部谦称为“泥人”,只有自己窑厂出来的产品才落款为“泥人周”。以示“帮工”与自产的区别。老画师的画稿简炼流畅,山峦叠翠,云流水爽,田舍俨然,酒幡轻荡,随图附题的诗句更让曾传玉对老画师的写诗功底惊诧不已。老画工为何要给谢三爹既作画又题诗呢?是酒兴大发,还是这个陶瓷画师“泥人周”的秉性,见了酒就想喝,见了陶坯就想作画?曾传玉猜想老画师是不想欠喝了酒的人情帐。既然如此,曾传玉不想为人所难,就放弃了欲请“泥人周”为自己作画的念头。
不知为何,“泥人周”突然兴致大发,他推了一下桌上的另一碗刚筛满的酒对曾传玉说:“来,小伙子,你陪老夫喝了这碗酒。”
望着桌上推过来的那碗酒,曾传玉有点发憷。他极少沾酒,即使在湘军多年,置身于生死只隔一层纸的兄弟之中,他也从不以酒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面对老画工的邀请,他与谢三爹交换了几下眼神,目光又与“泥人周”碰撞上了。仿佛下定了决心,他双手毅然捧起小茶碗,将那满碗的酒一饮而尽,亮亮碗底,然后轻轻地放下。
一碗老酒下肚,曾传玉趁着酒势,声音高了八度,大声地说:“叔叔的酒,小侄不能白喝,愚侄不才,在画师面前献丑,也画个酒壶,请叔叔和画师指教。”
曾传玉随即拿起一只与泥人周的大小一致的泥酒壶坯,毫不客气地接过“泥人周”的笔,仅用了十多分钟时间,一幅陶瓷画师左手把盏豪饮,右手轻描作画,双眼注视斜置的陶壶下,奔腾的江水,自东向西,飘渺的陶烟散向天际,婉曲的龙窑火光点点,陶城的繁华在画师的笔下展现。
画毕,曾传玉也在酒壶上题诗一首《泥人醉酒》曰:
“李白醉酒百首诗,
泥人酒醉土变瓷。
陶城烟画染天地,
谁道今日醉来迟?
尾款:陌龄。”
“陌龄?你就是曾陌龄?”泥人周不认识曾传玉,却早就耳闻“湘军画神”曾陌龄。“泥人周”被感动了,这么年轻有为而又才华横溢的曾陌龄竟是如此谦逊。今天我帮他,明天他一定能帮我。
这是条重情义的汉子。泥人周将自己碗中的酒也一饮而尽,重重在桌上一放:“好!你的忙我帮定啦!”说完,他抬脚出门。
曾传玉醉了,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也就是这次醉酒,开创了铜官的陶瓷画师与湘绣画师携手合作的先河,留下了一件集诗、书、瓷、画于一体的经典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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